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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天外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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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凪诚士郎忽然想要一只宠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无意看见地上掉着一个兔子钥匙扣。甚至没再看第二眼,这个想法却从此盘桓不去。
今年是他担任爱神的第十七年。和谁擦肩而过时对方的马尾勾到了卫衣的兜帽,脑后产生一种牵扯之感,在擦身后仍久久不散。他疲于拨弄,无视这种藕断丝连的拉扯,低下头按着游戏键位继续走向前。最后一次毒圈收缩,最后一位对手击毙——接下来是抬头,和游戏中别无二致地随意瞄准一位目标,然后最小幅度地侧过眼,两人缘分的蛛网开始连结。下一秒刚刚被注视的女孩看见完全陌生的少年迎面走来,低下头去,抬手捂住了仿佛倾泻出心跳般扬起的嘴角。
凪诚士郎在进行他的工作时,百无聊赖地开始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尝试回想过去:仿佛进入一场漫长的对局,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枪击,一年年击毙,俯下身拾捡掉落物,游戏玩到动作麻木,掌心仍空空如也。人类不曾见过,所以将爱神描绘得理想而丰满,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与白领别无二致的闲散职业——没有配给一筒丘比特之箭,因为挽弓射箭的效率远不如眼神连接高;没有一丝不挂的可爱男孩,也不会因为在日本地区工作就变成娇俏可爱的少女缘结神。爱神也分为很多类目,例如结缘断缘甚至无缘均是差分,爱恋与爱好也有不同的神明在做,而他只是恰好得到了这份比起断缘神和物趣向导更广为人知的工作罢了。
凪诚士郎从十七年前诞生起便是如今的样子。某天一切自然而然地突然出现在了那里,一颗饱满的果实从树上坠落,与任何意志都无关的诞生。没有选择的余地,十七年前是,十七年后也没有任何改变,他想他大概因爱而生,就像人类一样——爱,空虚冰冷的、真正一丝不挂的东西,所有不同类目的神唯一的共同观点:爱不过是一个从游戏上分心的眼神。
大部分时间他的生活平缓圆滑,职责不会变,一切都能够预见,活着的方式就是把昨天复制到明天,把与他一样流水线般生活着的人们连起来。唯一特殊的也许只有他用一年的工资换取到了在人类世界得到房间与手机的权利,这样一来移动的步骤也省略了,并且拥有了尽管实际上也相当无聊的游戏作为消遣。凪诚士郎偶尔会惊醒般忽然仰起头,环视一遍周围:空白的房间,空白的生活,窗帘下端蹭上一点灰黑的污渍,冰箱正常制着冷,被不知日期的零食果冻填满,制造出一种有谁确实生活着不过性格孤僻才不与世界接触的假象,让根本无法被这个世界看见的他产生了一种几近温暖的错觉。最后他还是决定用工资换一盆兔子仙人掌,作为说话打发时间的宠物。可得到之后,他没有对它说过一句话。
今天任务的地点,凪诚士郎选了展有《爱神之箭》的画展。展馆门敞开着,射进落日的红光。画中爱神伸手在太阳里,白皙得不属于这世界的颜色,指尖燃烧起来像迷离的火苗,一对被箭贯穿的爱人,面目模糊,只有眼睛清晰炽热,痴迷地凝视彼此的侧颜,眼眸里冉冉升起着明天与未来。讲解员滔滔不绝的口中,情爱在三月的傍晚升腾,人们为一箭连接同生共死的浪漫动容,感染病毒般露出向往的神情,生动得翻出一种被驯化的麻木。凪诚士郎置身其中,慢慢地去看,视线干燥,落在同样干燥的人身上就开始湿润,两双潮湿的眼睛碰撞,手在混乱里相握起来,最后随着结束的解说词训练有素般两两散开,带着对突兀爱情愚昧的喜悦和盲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是春季,被称作爱恋生长的季节。心绪也乱得像一脚踏入湿润的春泥,但永远不会长出什么。凪诚士郎知道却不能理解感情的概念,只觉得黏腻又烦躁。为了排解这种感觉,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原地继续凝视展台上的爱神,这是人类笔下的他:身体赤裸,一无所有,因而连个性也没有,只是等待着爱情的来临,笑出由衷的喜悦。
实际上那时刚结束经济学补习的御影玲王已经很累了,但想到艺术欣赏经验或许也可以作为谈资,鬼使神差地,明知还有一个小时就要闭馆,他还是买了一张得不偿失的末场票。直到人群散去,他仍然有些出神地停在原地,解说词他当然听一遍就记住,可他不认同。爱的浪漫不在于它的宿命感与注定性……御影玲王想,从来被给予之物填满的眼底匍匐跳动出一点别样的光彩:爱的艺术在于无关爱神的自由。他的影子笼罩着画中爱神的面部,并不知道那微笑的嘴角终于因此还原了一点正主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那时凪诚士郎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寸的地方,也像画中的爱神一样凝视着他。那双从来一眼就能看透一切丑陋本质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了一颗澄澈却在这世界中显得无比怪异的月光石。
这时他想到的却是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按人类的年龄算,他今年正是十七岁。就像人类一样,缺乏交流联系的神明中也流传着无从考据的传说,比如成人那天会收到一份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每个神明的都不同。凪诚士郎并不当真,因为他无法想到对身为神明、早已处在最高层的他们来说,究竟还能有什么是真正珍贵的。
1.
爬上御影玲王的床那一刻,凪诚士郎终于迟钝地感受到后悔。尽管以麻烦为借口麻醉着自己不要去想,但事实早已变得太清楚,以至于不去想,也会自然而然地浮现——自从在画展上看见御影玲王之后,他的行为已经反常得足以让人反思是否爱神最终真的都会成长为丘比特那样爱尾随他人的烦人小孩,而他只是处于不可逆转的变化过程。
柔软的豪华大床第五次摇晃起来,所幸御影玲王只是翻了个身,睡梦的世界倒转,闭眼的面庞仿佛一种温顺的拒绝。凪诚士郎松了口气:这次终于没像前四次那样赤脚跳下去摊开笔记本摸黑记录他关于足球的灵光一现了。他躺在御影玲王枕边,一寸之隔的位置,面对面时均匀的呼吸吹起睫毛,眼睑处的命运蝴蝶上上下下,他对痛痒不敏感,只感觉阴影浮动,好像懵懂的王子,不知不觉看遍四十二次日落。而他的呼吸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始作俑者的睫毛变成起伏的风筝。他看了片刻,终于第四次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心。
和追求着自由之恋却根本只是对足球向往到魔怔的御影玲王四次放弃睡眠奔向足球一样,凪诚士郎也四次明知没用却还是触碰了他。他只是想要知道——第一次,很平静、很执着地,对独特性浑然不觉,只渴望着得到答案,然后做出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一切:他想要知道被不知哪位同行的兴趣之箭所贯穿的御影玲王、天真地认定着足球就是自己所发现的独特之物的御影玲王,眼中的自由光彩什么时候又会因为什么而泯灭,还有……他看向对方慢慢舒展开的眉头,就像真的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样。凪诚士郎收回手,第一次和别人同床共枕的感觉很奇妙,分明是一个人睡的大床,空间与被子都大到仿佛本就是为等待他的到来而准备的——但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御影玲王,他只是也应该只是一个路过的爱神,为了寻求一个答案,在身份的夹缝中逾越地窥探着同样不属于他的、御影玲王的生活,像守着一个很小的秘密。
凪诚士郎闭上眼想,还有,作为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波澜的嘉奖,到尘埃落定的最后,他要给他一段怎样的恋情才算圆满……
目不转睛对以视线为工作的他来说果然太难了,凪诚士郎于是起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座位上奋笔疾书的御影玲王,离开了教室。虽然校园恋爱是很稀松的主题,作为爱神的他也不具备人类的道德感,但全班忽然都谈起恋爱只有他一个人被孤立大概会变成很奇怪的事吧?超自然现象被发现就会很麻烦…凪诚士郎想起人类试图用仪器和玻璃罩留住神明痕迹的行为,觉得一阵寂寥的笑意。神明是不会为人类驻停的。
白宝高中的教学楼大得简直错综复杂,他弯弯绕绕许久,觉得太麻烦,干脆坐在似乎是逃生通道的楼梯间等御影玲王放学再跟回去。打开游戏等待开屏动画播放完时,他又慢慢地念了一遍,神明是不会为人类驻停的。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御影玲王回过神来时,笔记本上又多了一幅铅笔小像。他不是第一次画这张侧颜,总是走神时,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不由自主地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张脸,也永远是向左,通往课室外的,自由的方向。他会梦见他,偶尔壮阔,又偶尔如同昨晚:不过最稀松平常的春日午后,他推着单车往前走,而他跟在他身后,永远落一步的距离,不会靠近也不会离开。灰色的墙壁粉湿半截,黄昏的天淹润寥廓,细碎的阳光和杨柳树上的胶质叶一起抽丝出来,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晒成金色。他回过头,身后的人却还是那么洁白,像唱片里宽而平的嗓门,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流转。太阳照不到他身上。梦和御影玲王人生中的天都是没有边的,但那一刻御影玲王却很希望世界缩成一张网,圈住这个安静又虚无缥缈的影子。
放学铃摇起来,凭空挂下小小一串铃声,和淅沥突兀的春雨一起。御影玲王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到底是十七岁的精英继承人,用花体字在笔记本封面写下“世界第一计划”无论如何都因此显得幼稚而不合时宜。同学对此常投以一种善意的憧憬,在御影玲王看来却近乎薄凉。他们喜欢他,喜欢着自己以御影玲王为基础编织的一场美梦,梦里他身份清晰,性格各异又合理得无可挑剔,唯独与现实相悖。人群熙攘地往外涌,御影玲王踌躇了一会,在放学后的惯例应酬开始前偷偷从后门离开了——在雨天的低压和人群的密集中,空无一人的逃生通道就真的成为了能够从中短暂逃离的秘密小径。
他打开笔记本边走边写,那张侧脸在满当的足球计划与课程安排中显得很突兀,御影玲王总是忍不住频频去看,过去每次他都擦掉,留下一个极淡的轮廓,最后又是自己握着笔描回去,仿佛害怕他真的就此消失。传球、运球、停球、射门。和足球有关的词汇围绕着小像,分出不同的支流,他却找不到源头,听不见名为天才的水流动的声音。这样想着,在拐角时,他忽然撞到了什么人,有手机随着碰撞划出一道弧线飞了下去。
后来御影玲王总是回忆起那一幕,就像流星一样的轨迹,他前一秒还遥远而荒诞不经的梦,后一秒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满足——凪诚士郎尚未反应过来,身体本能地作出反应,跳下去勾起足尖将其停住又带起,几乎是肌肉记忆般继续在游戏中扫射对手。与此同时思绪慢慢回涌,他迟钝地想起自己现在没有翅膀,但也无伤大雅,毕竟神明的身体能力和人类不一样。
一刹停顿就足以让游戏变为劣势,对手的枪声和御影玲王跌跌撞撞跑下楼梯的声音交叠在一起。空旷的楼梯间里,因曾经从来没有人会听见而调到最大开始回响的GAME OVER游戏语音中,凪诚士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向御影玲王的眼睛——而此刻御影玲王也同样在看他: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而不是一张铅笔的淡泊小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炽热、繁荣、颤抖,这是心跳。他看见他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跳。凪诚士郎清晰地在那双明亮得前所未有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从中心开始扩散,一条白色的、不断占据他视线的裂缝。
这不可能……为什么?他本能地想逃离:你是谁?你没事吧?为什么不说话……你还好吗?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请问你有没有尝试过足球……几句未被回应的话,挂在半空中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摇晃,凪诚士郎觉得身边始终是他的声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被甩在身后,久久沉默着。醒来时自己在门口的最边缘,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踏入不知何时已变得滂沱拖沓的大雨。车灯、渺远的交谈,雨幕里回荡的几声自行车铃响,都收敛着,异常轻微,仿佛梦见它们不存在的过去。凪诚士郎张开嘴,无意识地发出一个音节。庞大的命运般的雨幕重压下,他像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他往前迈了一步。
顷刻间,大雨将他吞噬,皮肤一片一片地紧缩,衣服越拢越密,像心跳。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回荡在暴雨中,和记忆里无数声毫无惋惜且总是带着嘲弄尾音的GAME OVER重叠。
下一刻,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逼迫他把视线转过来。凪诚士郎错愕地望向御影玲王,对方面色微红,发梢上的雨落下胸脯,嵌上一颗宝石: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打伞就跑出来!?……他在生气。凪诚士郎茫然地想,他为什么生气?御影玲王深呼吸几下,咸涩的雨在唇腔中弥漫开来,很快无故积攒而成的怒气也像沙堡,被雨淋得瞬间又倒塌下去,他别过头,不敢去看他,语气软下去,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很久没有回应,御影玲王忍不住转回去,凪诚士郎苍白空虚的眼神中似乎终于有了什么东西,他转过身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只猫在雨幕中仓皇地跳过砖瓦,连着尾巴像命运,一条波动的曲线,迅捷而令人捉摸不透。生命自顾自走过去,就像自顾自地降临一样。
这时御影玲王听见凪诚士郎的声音:可是你也没有打伞。你追出来了。为什么?
御影玲王看着他,刹那间,仿佛白纸被打翻的画笔染上色彩,一切空白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被他夺走,填充。一弯一弯,永远勾勒的同一个人像,在他所渴求的一切里作为天才诞生,回望着他,又望向自由的彼方;车轮慢慢地碾过岁月,沉默的一步之遥,踩影子的舞步里,他终于得以回过头,对他粲然一笑。凪诚士郎濛濛的眼睛,淋漓地生长在他身上,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他棕色的眼睛变成透明的,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映照着御影玲王的身影。那是占卜未来的水晶球,他就这样降临,从他的梦里脱胎,仿佛他的创造。御影玲王想,因为他来了,因为我终于能够看清,能够回望,他就是我虚实中的反复寻觅,是真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他忽然很畅快地笑了出来。像一枚被高高掷起的硬币,雕花繁复,在雨中熠熠生辉,每一个坑洼中都是它的倒影,以至于凪诚士郎都无法移开视线。
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宝物。”
2.
以世界第一为目标,凪诚士郎尚未能接受自己无故成为了人,便被御影玲王纳入自己的人生,金币一样的人仿佛对待自己的价值一样,珍视着来路不明的他。简直像成为人的恶趣味礼物,凪诚士郎在回到家后发现衣柜里多出了几件白宝的校服。那天雨真切地浇在他身上他才如梦初醒,急于回家确认,御影玲王却扣住他的手腕,皮肤接触时两个人都是一愣。但他抿了抿嘴,像是下定很大决心的样子握得更紧了,并不准备放自己的这个一举一动都与世界脱节的奇怪宝物就这么离开:我说,你真的没问题吗?凪诚士郎摇了摇头,试图思考为什么初见他的眼神就这么炽热的空当间,便被御影玲王不由分说地拽上车,走过的地板湿润得仿佛下一刻就有鲜花破土变成草原。
手机全是水也无法打游戏,于是凪诚士郎被迫听完了御影玲王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和足球梦想邀请,麻木地用不清楚和没有回答了诸如联系方式和住址的问题,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他想,原来是这样的人吗?明明跟踪他的那几天里他在所有人面前都礼貌又克制保守,一副和谁都很好又无法被撬开心扉的样子……御影玲王手一抖,游走在他头发上方的暖气蓦地停下,吹风机熄了火。他无奈地问,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该不会是发烧了吧……带着暖意的手探过来贴在他同样热热的额头上,凪诚士郎以为又要递东西过来,下意识地伸手——然后他捉住了御影玲王的手指,对方凑过来的面庞肉眼可见地迅速瞬间染上粉红。
凪诚士郎在过近的距离中凝视着他,御影玲王轻轻吸了口气,要往后撤,他却微微用力牵住他,凑得更近。直到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呼吸掀起了御影玲王的眼睫,紫色宝石的幕布,像一线光一样翻飞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对——他已经是人了。凪诚士郎松开手,垂下眼不去看御影玲王红得滴血的耳垂,逃避着他,又好像仍在逃避着自己将身为人的事实。他本就不该也不想和这个世界产生任何联系,联系方式现在确实无法凭空诞生,就连投入许多的游戏他也不过是游客登录。所以为了尽快摆脱盘问他要——从不需要记路的凪诚士郎在心中缓慢地推演了一番,磕绊地报出了家的大概地址。
……啊,玲王。我还有知道的。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眼来。御影玲王感受着面庞尚未褪去的余温,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立在水边,波光粼粼,一刻分神就会坠下去。我叫凪诚士郎。他很认真地说。
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是来自哪颗星球的生物啊,凪?咦,凪…你就是上次考试那个世界史第二?什么嘛,明明总是在神游,该不会是颅内刷题的生物吧。御影玲王笑着伸手来摸他的头发。那一刻,凪诚士郎意识到了他不仅仅是变成人了。曾经从来是编写者的他被编入了这个荒诞无聊的剧本——要设身处地去感受被他操纵的爱恨,然后像他曾经玩弄他人一样被玩弄自己的人生与故事。他们到了目的地,御影玲王送他下车,两人在河边道别。天已经沉下去,他曾无数次走过却熟视无睹的街角围列着巨型广告牌,倒映在河水中,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异常激烈地厮杀,这曾经是他眼中的人类,而此刻开始,他竟要变作其中的一部分。御影玲王追着他的视线,见他迟迟不挪动步伐,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凪?凪!你现在这样完全不像没事吧?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凪诚士郎忽然问他:玲王。你为什么对足球这么感兴趣?就像中了爱神之箭一样。不远处有情侣正烧着一根一根的烟花,小小的花火和黄昏扭在一起,待得久了,就忘记自己是谁。很快烟花就熄灭,剩下一截灰白的杆,杆也枯萎了,垂下蜷曲的鬼影。烟一蓬一蓬地浮过来,几乎要薰到人的眼睛里。
御影玲王已经转过身,闻声便又转回来,凪诚士郎看着他,转身不像回头,动作几乎带着一点郑重,但很快又笑起来:凪,爱神之箭不是用于人的吗?我和足球才没有那种关系啦。我想想…大概是因为,它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到、不被任何人给予的事物吧?
凪诚士郎问:那如果它也是被给予的呢?父母甚至人类之外的——
御影玲王说:那又怎么样?它没有被直接摆在我的面前。
凪诚士郎愣了一下。御影玲王继续说,如果世界上有神明,那我们的一切确实都无法逃脱被给予甚至被操纵的命运。一定要生活在囚笼里的话,哪怕是既定的路线也好,我反而会感激它至少给了我去追求的自由。就像你刚才所说的爱神之箭……凪,如果我真的爱上什么人,那不只是我被命运安排去给予他幸福,也是他注定等待着我的救赎啊,我怎么可能会拒绝。在飘散朦胧烟雾的黄昏里,御影玲王的眼睛却明亮透彻,仿佛云层中的最后一线流光,曲折地越过河边。
玲王,玲王。每一个玲字都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地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身为神明的过去,延向麻烦的未来。太漫长了,一眼就可以窥见的结局,被神明书写注定的东西,永远要加上这么多曲折弯绕的过程。可是,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在御影玲王身上的视线。那个人比画展上最朦胧的惊鸿一瞥里还耀眼,眼神还要明亮,此刻那双眼中却全部装着他举足轻重的身影。凪诚士郎被那样的光芒照拂着,自己似乎也染上了人类的灼烫,凭空生出了一颗心脏,渴望与御影玲王的共振同频。
3.
太阳升起与落下那一刻从来比其他任何时分更引人注目,凪诚士郎与御影玲王的崛起也是一样。像相遇时那天、春末的最后一场雨,他们的名声淋透整个日本足球界,在蓝色监狱计划中迎接新生。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把多次的胜利留在过去,就意味着未来永无休止的惨败。御影玲王记得他在用积分换到一切有用的东西后,他忽然想换那张毫无作用却价值高昂的一日外出券。本就是无厘头的小愿望,最后自然也不了了之,他却记到了很久的将来。他倒也不是多想真的换到它,只是在那天后他们就走进了偿还命运的那一条路,过去的一切都不再。那一缕看似微不足道的缺憾始终挂在那里:他们最光辉最强大的时刻,那时明明谁都还没被打败,他们也没能得到一切。后来凪淡淡地说,就算那时候换到了也会有的,只有缺憾才会被人记住。御影玲王便笑起来:看不出来,凪还是个哲学天才!
那时一切都很纯粹,胜利简单,失败也同样浅显。分离不过是最平常的某一天,御影玲王在凪诚士郎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忽然觉得凪大为不同了,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完全为他所熟知,明明应该是被他创造的人却拥有了越开越多他不甚清楚的部分,也无法看透。比如过去的他就从来不会这样主动地要引在他的前面……然后御影玲王惊觉是自己也变了,过去的他自己就是永远不倒的灯塔,不会也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指引,可他如今只是平静地跟着凪前进而已,他甚至已经失去说话的权利,只渴求这样的时光更长久些、自己走得再快一点,以不至于被从来不回头看向身后的凪抛弃。过去的浪潮阴影似的,爬上他移动的脚跟,御影玲王想,他曾经有哪怕一刻真正了解过凪吗?他像是海蓝宝石一样,饱满,晶莹,剔透而深邃的思想,美丽得很冷漠,不给别人凿开的机会。于是他忽然猛然停下来,而凪诚士郎没有觉察,他的影子就这样出离他的脚掌。
后来他们又错位地和解,爱如春草重萌,多少次烈火都生生不息,却伴随着曾经的自我不断烧尽积累成灰。过去梦想的剑从手中脱离时,他们都只来得及握住剑刃,也都无法接受再分离的代价,所以不愿再松手,心照不宣地忽视鲜血淋漓,却无可避免地慢慢遍体鳞伤。他们在并肩作战时互相折磨,又彼此舔舐伤口,如此反反复复,倒也真的将与利己主义格格不入的梦想一直延续下去。在蓝色监狱的倒数第二场比赛,决定胜负存亡的最后关键,仍然采用自由组队制。凪诚士郎难得主动找了他,开口说的却是,玲王,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我们(人类)都不是故事的主角,我们在一起,没有人可以得到幸福的。而御影玲王抓着他的衣领,一如最初时许下承诺那天,发誓般刻骨铭心地喊出来:可是凪,有你在我身边时,我就是最幸福的。即使不能做故事的主角,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凪诚士郎垂下眼,那是你没有见过。他深吸一口气,如同一座呼吸着的活火山,伤人的一切都迫不及待要喷薄而出。玲王,你没有见过,所以也不知道吧。你有想过我们的一切或许只是爱神的一次回眸,一本少年漫画的设定,一个输赢生死都被操纵的无聊故事吗?你有想过你对足球和我的热爱都不是你发自内心的,而是命运莫名其妙的安排吗?现在事实是我们的故事到此已经穷途末路,没有未来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得到一个人的幸福。
多么荒谬啊,凪诚士郎想,他们的一切都不过是神的一个眼神,一根不痛不痒的喜好之箭,他却能够义无反顾地爱得那么死心塌地,仿佛认定这就是逃出命定的选择,却不知道所谓自由的爱也在命运的安排之中。然而御影玲王这时却笑了,眉眼间最后一点淡薄的恼怒都消失不见,一种轻松与快活的神情取而代之,一如十七岁,一切开始最无忧无虑的那一年。他伸手抱住凪诚士郎的脖子,身体的重量轻轻地挂上来,如同二十一克轻的心脏,立在阿努比斯之秤,暧昧地接触,却不过测量比较着他与梦想(约定)在他这里的重量。
凪,我见过的。他的声音轻轻地从耳边传来,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
而且,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幸福了。在这个故事里,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你恰好出现在了那里,等着我来发现。
御影玲王嘴角绽开笑意,微微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眼眶,以不落在凪诚士郎近在咫尺的肩膀:凪,我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要给你带来幸福的人啊,这样的旨意,我又怎么能不去遵从。他听见心跳相撞,在氤氲的泪意中密密交织,御影玲王在那一刻,终于做出了选择。
4.
蓝色监狱最终还是迎来了尾声,欢笑与泪水中、各自签约的分道扬镳或再次相逢中,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切、设想中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光辉灿烂的未来,以一种平缓的中和流向了他们。胜出者因孤独不过如此,输的人也没有一败涂地,无数个到头来不过如此中,人生会开始不断与惊心动魄的事情擦肩而过,直到流得足够平缓,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凪诚士郎对足球界的了解本就不多,计划结束后自然顺水推舟与唯一熟悉的曼城俱乐部签了约,御影玲王理所当然地作为队友陪在了他身旁。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一起踢球两年,经历丰满过剩,他已经无法说清自己与凪诚士郎究竟谁更像影子,过去凪诚士郎跟在他身后,像没有生气的人偶,他们如影随形,他的幸福与悲伤都由他一个人给予,他的怒火和痛苦全都和他有关,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物。可如今呢?心中有声音不断地响,瞧瞧你,御影玲王,你为了跟随他,把自己糟蹋成了什么样。凪诚士郎的名号率先在报纸上见了响,比起他三分靠人世打磨七分来自可怕天分的停球,御影玲王更多时永远只作为他的队友登场。他们仍然拥有平等的地位,关系却逐渐被世人扭曲。他们都很清楚这是一个被定义的世界,比如从来没有什么时间与感情,一切不过是人类对于现象的命名与解释,就像人们需要区分懵懂的混沌,容不得拒绝,也没有谁有资格拒绝,过去和未来的差距就应运而生。所以当世人用同样的法则把凪诚士郎和他的关系定义为灵感激发而非共同进步时,御影玲王发现自己除了接受竟毫无办法,就像本浑然一体,却被硬生生分出三份的时间一样。凪诚士郎依旧是过去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也不屑于世事,却渐渐名声鹊起,广为人知;御影玲王却从当初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慢慢退居到凪诚士郎身后,因为共同的梦想,作为足球运动员,偶尔短暂地被人记住。
他们不能理解我和凪的关系,我们却心知肚明。御影玲王常这样安慰自己,可当他真正动摇,也几乎要用安慰骗过自己,以为真的是因为支撑不住外界评价和地位的陨落而难堪,而不是那一份汹涌到必须要以毁灭他自己为代价去成就凪的爱意。从为了拉住来之不易的天才进入蓝色监狱那一刻,他不假思索地喊出“那我就把这个家伙推到世界第一去!”起,连他自己都在两年后才发觉,梦想早已从共同登顶变成了哪怕只有一人也好的见证。他珍爱着梦想,珍爱着能够带他通往梦想的宝藏——却不知从何时开始,爱意已经被凪诚士郎黑洞一般的双眼吞食殆尽,尽数独占,所有天秤都倾向他一个人。御影玲王想,如果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如果他们两个继续下去就注定粉身碎骨……如果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种子。
如果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种子,如果他爱着他的万千可能性,爱着他的鲜活,他的手却不是土壤。那么他要放手了,他想看他活下去,开出与所有人都不同的花朵,他想看他那双从来没有走进人世的眼中,绽放出勃勃生机,以不用再那么孤独。
凪诚士郎在门边停了半分钟,才敲开门。最近队内战术调整,常规训练后他被安排加训,去到时才发现场上还有别人,教练有意撮合他与阿吉的组合,创造更多的可能性,话里话外大有改变御影玲王位置,不再以二人组合为核心战术的意思。战绩摆在眼前,他并不排斥,只是说麻烦和疲惫的频率比以往更多了,推脱得越来越厉害。明明玲王并不知情,他在踢球时,余光却常不住地去看御影玲王一个人的身影。比起先斩后奏,又让事情演变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凪诚士郎选择了对御影玲王坦诚相告。御影玲王的笑意冷了下来,分明是意料之中,却仍然令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一痛,那些刻意推脱和球场偷瞄的回忆浮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担心,他在担心再一次、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失去御影玲王。
凪诚士郎。他语气不善,直呼他的名字,我是用完就扔的工具吗?
玲王,凪诚士郎自己都没注意到指甲掐进手掌,血从某一条掌纹中溢出来,我……
话没说完,御影玲王却先笑出了声,他笑倒在卧室的床上,几乎要流出眼泪:凪,你被我骗到了吗?看来我以后就算不踢球了,也还能进军演艺界啊。他拉着凪的手让他坐在身边,伸手去摸他仍然茫然心有余悸的脸,动作意义很纯粹,没有什么情欲,像即将失明的人一遍遍描摹所爱,以永远不会忘记。他低声说,就算是我,也不能让你动摇,知道吗,凪?你承载的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成为世界第一……你也要幸福,你一定会幸福的。
松开手背过身去整理弄乱的床铺,御影玲王心中却有很小的声音祈求着:求你了,为我动摇吧,我不可能接受你一个人成为世界第一的。但凪诚士郎轻轻张了张嘴,我知道的回应像风一样吹拂过来,最后一簇火焰也熄灭了,内心平静,好像刚刚结束一场对神明的献祭。
5.
凪诚士郎正式作为世界第一停球选手回日本接受采访的那天,御影玲王请蓝色监狱认识的朋友去曼城的房子喝酒。封存珍藏许久的卡贝萨龙舌兰源源不断地涌上桌,千切豹马目瞪口呆地看着御影玲王在金钱中烂醉如泥,面色潮红,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一本内页发黄的笔记本。他和国神蹲过去看,世界第一计划几个大字映入眼帘,二十四岁的他们相视一笑,无奈地看着御影玲王一页页翻开他的内心、他的梦想。直到凪诚士郎淡淡的小像第一次出现,他忽然意识到御影玲王心中最深的秘密,正是他一开始就公之于众的珍宝。语法练习与足球计划没撑到半本就开始被与凪诚士郎有关的一切填满,御影玲王嘴上说自己一定是疯了,正是因为这样才无法踢球啊…之类丧气得可怕的话,脸上却流露出与常年阴雨的曼城格格不入的明媚笑意。
千切豹马扫了眼散落在桌上、刊登着凪诚士郎专栏的杂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小聚吧。今晚凪他不来么?
御影玲王上一秒还在傻笑着重复念,凪今天说我的梦想也是他发自内心的渴望,凪今天说、……闻言后却马上回答:凪今天还在日本,凪已经是世界第一了。丝毫没有口齿不清的样子。御影玲王确实是醉了,可关于凪诚士郎的一切他都太习惯清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翻出了这本连凪诚士郎似乎都不曾看过的笔记本,还在大庭广众下朗读,却能看清凪诚士郎那淡得岁月都已看不清的小像。
送走朋友后,御影玲王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翻动,本就不厚的回忆很快见底,他在被泪水与雨水反复洇湿过又被时光晒干的最后一页上,看见他们二十岁输球后,自己亲笔写下的单词:LOSER。像是对过去的一切与自己的人生最荒诞可笑的总结。
酒精带来的困意和幻觉在面前扭动,残存的快乐与房间内舒适温馨的装潢融为一体: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温暖与快乐,是啊,他只不过是个失败者,很早就是。今夜,他几乎真的要骗过自己。曼城的房子也好,各种足球资讯杂志、昔日队友明日对手的小聚也罢,都只不过是谎言——御影玲王早就不再踢足球了,与曼城的合约在他们二十岁第一次参加世界杯失利那年结束,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营造出一种仍然在活动的假象,不知是消磨着他人还是蹉跎着自己。明明早就被迫接管了公司大部分事务,却固执地坚持着暂时不挂名露面,会麻烦几倍也要跑到曼城来办公。像是一种苍白而无力的抗争,他在令人绝望的白昼中拧开过去起就紧握着的手电筒,却已经没有需要他照亮的地方。
失败者、骗子……御影玲王笑起来,笑出眼泪。他和凪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因为承载着太多希望的双人组合在梦想触手可得时因失利戛然而止,还是因为父母在足球上的强硬阻止?又或者网上越来越多的批判嘲讽鞭笞着他们,蜂拥而来的“建议”与“忠告”使他们渐渐无法再固若金汤?他们几乎共同反抗过了全世界,所以不是的。御影玲王这样想时,心中却有一道无法忽视的声音说,不是的,没有人能左右你们,能够动摇梦想的人只有他们彼此而已。
可明明他们有一个那么美好的开始,就像所有善终的故事:彼此尚未懂得爱时,感情就已经像飞出去的手机,一条好像永远不会有终点的弧线把他黑白的人生划破,楚门的世界终于出现了裂缝。被毫不犹豫拒绝后御影玲王并不死心,深吸气反复说服自己只是在为梦想努力,和训练外语与射门并无不同后,他开始漫长的跟踪。世界第一计划本上逐渐被各种关于他的记录填满,在反应过来时几乎成为凪诚士郎本人都未可知全貌的个人档案,又不断涂抹修正,有如一张自定义标准答案的考卷,越是自由,反而越是要苛刻。
他觉得凪诚士郎是从他想象中走出来的人,是连自我都搞不清楚全由他在本子上定义修改的存在,不曾学习有关人类的一切,只是透明地站在世界的边缘,却在御影玲王发现他并把他拉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给他展现出了所有人类梦寐以求的生活。在凪诚士郎小口咀嚼红豆包时,豆沙在他的唇腔中黏腻地打架,他看着他,包装袋像心一样,风一过就沙沙作响,他在脑中模拟的所有足球局势与知识体系,在盯着他鼓鼓的腮帮笑出来时也一同被风吹散了;凪诚士郎趴下去睡觉,玲王想,他明明很高,却因为柔韧性这么好,折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以自己为圈,把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他明明早应该开始想怎样去发挥他的足球才能,怎样去说服他,可是御影玲王无数次动摇着,思绪和笔记本都全部被足球之外的事情填满。那天所有人都离开,他做着练习等凪诚士郎睡醒,不知不觉窗帘的缝隙里已泄进月光。御影玲王站在窗前,扯着窗帘的一隅,凪诚士郎睫毛微颤,闭上眼隔绝了教室的日光灯,却阻止不了月光栖息在他的眉眼。他想,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人好孤独啊,窗前映射出自己没有人时也就没有了表情的脸。忽然凪诚士郎睁开眼,带着睡意的眼眸凝视他,声音暗哑地叫道,玲王?他马上回过头去,朝他灿烂一笑。凪,晚上好啊。明天要我踢足球吗?像只会重复一句话的设定程序,那一刻什么准备都又付之东流了。御影玲王想,是的,只有你了,原本可以是别人的,如今非你不可,因为你是我截然相反的同类。凪,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只有你……
门铃忽然响起,御影玲王的回忆被打断,过去的纠结卡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再有后续。他磕绊地绕过重影的沙发走到门前,按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今晚下雨。曼城总是下雨,很久之前,曼城就没有了月光。
凪诚士郎把生日定在开始工作那天,但他的外貌始终是十七岁的模样。御影玲王常惊诧,原来凪是冻龄脸吗,完全看不出来啊。凪诚士郎不说话,低头装作玩游戏。只有他知道自己不会长大:说来可笑,命运让他成为人,却又保留着他身上不属于人的部分,让他哪里都无法融入。
他理论上的二十四岁这一年,因他而同样变成普通植物的小剪也七岁了。它看上去仍然年轻蓬勃,叶片不像其他植物有泛黄衰老的征兆,内里却也已经进入无可抗拒的衰老周期。在成为人类后,他开始逼迫自己每天说话,对象永远只有小剪——因为对它说话完全不同于与玲王交流,更何况后来玲王也离开了,房间再次被留白。
从曼城回到日本的家时已经是凌晨,但拜飞机上的补觉所赐,过去的习惯得以继续。定时三十分钟,凪诚士郎开始说话:有关他如何一步步走到世界第一,最初不过是几声稀疏的惊叹,像一根横生而出的肋骨,蛮不讲理地闯进来,支在他以为已经闭合完满的骨架之间。然后突兀地开始生长,顶得人浑身都绵密地作痛,一如那时御影玲王走进他的生活——被封存的一切开始重新生长、重新咬合,重复回忆的裹挟中有一串奇异的部分滚到桌上,发出金币落地般清脆的声响。凪诚士郎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把金币捡起又扔下,反反复复如同打磨,直到它终于失去光泽。记忆中御影玲王的笑容在某一个节点就忽然开始了令人恐惧的模糊,详尽的叙述变得更加朦胧干枯,几乎是编写,回忆剪辑太过,流水线把个性都冲淡,凪诚士郎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想的。说到二十一岁那年时,他已经无话可说,踢足球的最后一点快乐都被榨得干瘪,再流不出任何东西。剩下的时间忽然被拉得很长,他,一个可以说为御影玲王诞生在这世界上的“人类”,惊觉生活中御影玲王的影子早已越来越淡,只能在流离失所般的茫然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唯一清晰可忆的事实:玲王已经不在这里了。
出生在象征着一切开始的那一年、无声的见证者不会说话,被他凝视着,也凝视着他,日日如此,呈现出一种与现实已背道而驰的生命力,鲜活得如同来自过去的幻影。他看着它,落满月光的窗台上,那漫长的半小时过去,他无端觉得,它简直好像要枯萎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切开始的那晚。大概是月色太柔和,所有能力都被裹在水一样的温柔中,不知不觉被吞食殆尽,凪诚士郎没有逃跑也没有拒绝御影玲王第无数次无厘头的足球邀请。为什么他要这么锲而不舍?简直像中了爱神之箭又不自知的所有人类……他并不讨厌,也不像作为神明时觉得厌倦无趣,只感到纯粹的疑惑,因为他没有御影玲王那样与众不同的眼神,也不会露出他雕花金币般闪闪发光的笑容,他只是万千行走在世界中的人的一个,还是最拙劣最失败、永远无法融入的那一个。凪诚士郎静静地看着从窗帘缝隙中洒在手指上的一点月光,最后还是轻声说,玲王,可我不是完整的。
什么?御影玲王怔了一下。
我说…我就像今晚残缺的月亮一样,我不是你要找的完整饱满的太阳,和我在一起不会有明天的。
那又怎么样?他又要趴在桌子上睡过去时,忽然听见御影玲王大声说,如果怎样也等不到太阳,那就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定为明天啊!下一刻他把窗帘拉开,灰尘在空气里起舞,几乎连成一条银河,环绕在他们的身边,宇宙间最孤独的两颗行星相撞,却轻柔得不可思议,碰撞出的火花产生温暖的错觉,轻得像手对手按下的指印。这样我们就有无数个明天了,凪,因为我也同样是残缺的……月亮啊。御影玲王对上他愕然抬起的视线,笑容像雕花的金币,繁复而美丽,熠熠生辉。
凪诚士郎在那一刻妥协了,他想,舍弃了神的身份变成人也好,固有的生活规律被打破因此变得麻烦痛苦也好,他果然永远无法拒绝怨恨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追寻到这里、从神明变成人类,走到御影玲王面前的全部理由。
那,我就试试吧。凪说,反正我在这世界上,只有玲王一个人是重要的。
他记得那时他不过眨了眨眼,就看见一轮月亮从御影玲王的眼中升起来。凪诚士郎不知道是睡意未消带来的幻觉还是他瞳孔的倒映,只是想,啊,是明天到了。
6.
御影玲王拉开门,凪诚士郎就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没来得及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打伞,狼狈得简直不像样。街上成了河,几乎回到他们初遇的那天,水波里倒映出他家明亮如白昼的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穿透胸膛一样划破一切竭力伪装而出的表象。御影玲王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出现比酒精更让自己的大脑无法转动,一切仿佛凝滞在眼前的画面中。雨一滴滴流到他的手背又干涸,皮肤上一阵紧缩的刺痛,像有张来自过去的嘴唇在轻轻吮吸。如果暂停在此刻就好了……他许久才想出这样一句,永远这样就好了。
玲王。凪诚士郎轻轻开口,发梢上的雨滴摇摇欲坠,嘴唇冻得发白。我成为世界第一了。他拿出藏在身后已经湿透的一簇花,已呈枯萎之势的紫色花瓣无精打采地缩在一起,被雨打得不成形状。
那滴雨随着他的动作坠了下来。玲王听见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一地湿润黏腻的血渍,他的内心却那么干涸:二十四岁的御影玲王忽然萌生出了嚎啕大哭的冲动,继二十岁时输球以来的第一次——无论是被迫放弃足球还是所有人的否定都没能动摇他,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已经不会再流泪了。可见到凪诚士郎时,他仿佛又变回什么都随意轻松的十七岁,可以随时流泪随时大笑的高中生,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青春去对抗全世界,而不是如今只是流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两个名人,两个看似仍然在相同的轨道共同前进,实际上早已被迫分道扬镳的旧情人。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这么狼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胜利一次?为什么偏偏是他们的梦想得不到实现,为什么他们已经拥有了同样完美的开头与过程,却连一个结局都得不到?
玲王,你的眼眶好红。凪诚士郎朝他伸出落满雨水的手,御影玲王本能地接过那束花捧着,身体也很快被打湿,只是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他的动作,注视着那些遥远而再也不会回来的过去。他伸出手,在即将碰到他面庞上雨水的那一刻,却忽然改变了方向,把他带进了一个拥抱里。玲王,御影玲王听见凪诚士郎在他耳边说,声音轻得像雨淌下来,我把我的明天弄丢了。你看起来好难过,我知道,因为我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共用着同样的心脏与梦想。从他们身上游下去的时光一条一条地垂成地上的雨洼,映射出无数双来自过去的回忆,他们永远交织的身影在此刻又一次相交,御影玲王闭上眼,四年来第一次哭出了声。雨停了,剩下的所有雨水都落在了他的眼中,顺着面庞滑下去。他在朦胧的一切中意识到,月亮本就是千疮百孔的,他们期许的所有明天也都是。
7.
玲王居然连醉酒也会事无巨细地照顾人,还以为当了总裁会完全不同。凪诚士郎放下温热的茶杯,说话时也没有抬起头,只是出神地盯着水面,想起那些包含茶叶渣滓的占卜术,想起人类终于得以窥探天机,却永远不知道所预测不过是神玩笑般的瞬息。可是他早已不想接受……他是不是越来越像人了?
……你知道了啊。狼狈被一眼窥透的哀伤和仍然有默契的一丝喜悦同时浮现,御影玲王无奈地笑着坐到他身边:两碗速效醒酒药还不够吗?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酒量差的类型……不过,凪也是啊,比以前成熟了好多,变化太大刚刚吓了一跳呢。
凪说:因为要成为世界第一,走进这个世界世俗化就是没办法的事吧。说完他却想,可我还是没有成为人,他却不知道究竟差在哪一步——明明他已经和玲王拥有同样鲜活的爱恨了。
御影玲王咬住嘴唇,面上仍然笑着,心里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哀伤。大概要说幸好吧,他想,因为接连失败、天赋输给他人、受到世人反对连站在搭档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了的我,已经无法面对过去了。我已经无法面对那个天真的、就因为一场梦一句话把整个人生都交给我,又被我像我最痛恨的他抛弃我一样被我留在原地甚至没能好好告别的凪——以及明明说过要永远走下去,那个不谙世事、满心热忱的,笃定着自己不会受伤,永远可以心甘情愿作为凪诚士郎臂膀,最终却最先折断险些拉着他也从高空坠落的,笨蛋的我。他看着凪因陷入沉默努力找话题纠结痛苦的表情,忽然想起过去的他,永远面无表情,永远情绪淡泊,好像随时会去往群星之中,消散于这个无趣的世界。不是正常人类的凪,笨蛋的茫然的天才凪……还没有变成人的凪。背着所有人与曼城解约那天,他只告诉凪诚士郎他被其他俱乐部秘密特招了,在出成绩之前不会公开他的存在。那时御影玲王对他笑着,繁复的金币般的笑容,被沉重的雕花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笑得透明,像破碎的被否定存在的幽灵,以前的所有光辉都像日落一样从他脸上流逝。凪会变成人的,肯定会,可是那个见证陪伴帮助他的人不会再是他了。
他收起思绪:凪,已经变成人类了啊。
与此同时凪诚士郎忽然说:所以,没有玲王的时间已经到达极限了。
心脏瞬间如被攥紧,疼得无法呼吸,他在说那个约定……那个来自过去的约定,御影玲王甚至无法维持祝贺的笑意:凪不是已经成为世界第一了吗?你这家伙果然是天才,就算没有我,也能很好地……
不,不是。凪诚士郎打断他,黑洞般的双眸倒映着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迸出炽热的光彩。他眨了下眼,眼中的光汇聚成弯钩,横在瞳孔,好像一轮白色的月亮。只是停球被称作世界第一了而已,前锋,还没有。玲王,我一个人做不到,但如果是我们两个人的话,就一定可以——话出口,凪诚士郎自己也愣住。声音与过去御影玲王含着笑意的话语重叠在一起,他终于理解了过去的玲王是怎样的感受与激情,终于可以给出他曾经梦寐以求许久的、心怀真挚热忱的回答,他们之中却再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御影玲王看着他,捂着眼睛低下头去发出呜咽,却连泪水都被磨得干涸,这样的他已经永远无法和凪一起踢球了。此刻从凪诚士郎眼中升起的明天满目疮痍,像最残酷的审判者,来自时间之外,来自过去,目的就是对如今的他们处以极刑。他们的青春都像时间、过去和梦一样,静静地破碎着。但凪只是觉得——像多年前只是觉得因御影玲王而变成人的他在这个世界里也应该只有御影玲王一个人是重要的一样,觉得一切都不该结束,一切都没有结束,御影玲王只要做球场上的变色龙就够了,他不该做人生里的变色龙,不该丢掉那些东西才对。现在这一段,与御影玲王本就该毫不相干。像无线电唱了一半的歌,忽然受到恶劣的天气影响,噼噼啪啪地炸起来,过程中无关始终地唱下去,他却害怕影响结束那一刻,歌也唱完了,属于御影玲王的自我再无法被听见——那吸引着他、使他成为人类的视线也再也不会出现。
凪诚士郎摇了摇头,试着平复心绪,至少说服他的时机不该是他们都已经疲惫至极的现在。于是他止住话题,收拾好地上散落的报刊上楼去放,经纪人的电话在这时阴魂不散地响起来,他顿住脚步,腾出一只手去挂断,却没注意到御影玲王也拿了一部分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身上,手机就这么脱手掉下楼梯——
反应过来时,御影玲王已经跳下去。完全是下意识地,如同当年在球场上每一次瞬间融合模仿学习,他只是在面对相同情况时本能地选择最优解——复制凪当年第一次见面的全吸收停球动作,跳下去停住手机稳稳落地,报刊又一次散落,无关的一切四散,全部落到地上成为背景板。停在他脚尖的只有那台手机——他以为早就已经破碎的希望和梦想。最后一张报纸恰好是刊登了凪成为世界第一消息的那版,它落下的过程突然放得很慢,像在落幕一场人生,御影玲王在这幕布之后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凪,向他伸出手,很生涩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踢足球吧,玲王。别的什么都好,只要是我们两个就……
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口,御影玲王扑上去抱住了他,两颗心重聚共振,如同双星交汇,如同他们的人生,复苏的梦想。御影玲王什么都不想管了,就像下意识选择了用那个方式去停住手机,第一次见面时就抱着非你不可的执拗地缠住了凪一样,他在那一刻只想遵循自己的内心。哪怕是片刻也好,哪怕是会湮没于明日朝阳的泡沫,他也想要尽情地在这一刻歌唱,去追逐自己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凪,我是因为你,才能重新停住一场从来没有破碎的梦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守护了这样的「我」。
凪诚士郎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御影玲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解锁了的手机上滑动,点开了相册。声音响起那一刻,二人同时停下来,看着手机中凪诚士郎为御影玲王提前录制的生日祝福视频不知第几版废稿。他动作僵硬,时不时有经纪人打趣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显然策划者毫无经验。凪诚士郎不知道,只是认真地重复着那些无法当面说出口的台词,直到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玲王,如果暂时分开,那就等月亮升起时,明天再见吧。生……
没说完的话却永远无法再被听见——凪诚士郎瞪大眼,视线灼烫:他看见那张报纸上的内容在扭曲变化,他看见手机上自己的身影慢慢淡去,他看见一排相框中变成单人的照片,他看见他们仍然相牵的手,他发了疯一样想要握紧,御影玲王的手却永远地从他的掌心中放开。最后他终于无法逃避,看向了他曾经以为永远无法移开视线的、御影玲王的眼睛,就像一切开始的第一次,渴望奇迹重燃。他拼尽全力,调动着身体内逐渐重燃的那股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竭力与更高层次的修改抗衡,却无法阻止一切都在流逝。他几乎浑然瘫软,才在御影玲王手中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点痕迹。最后一眼,他深深地望向他,看见自己凝成一钩白色的纤月,像玻璃窗上的霜花,刹那间消融——他在御影玲王的眼中消失了。
与此同时,掌声、欢呼与雨声,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最轻盈的沉响如同丧钟,一同涌入他的耳朵:生日快乐,十八岁的爱神。
原来这就是那个传说的另一半,原来这就是他从神明变为人类的原因——这就是世界给身为爱神的他最珍贵的礼物:一份独一无二的、因为不再会继续,所以也永远不会消失的,世界上最真挚热烈的,御影玲王的爱。一切都结束了,他永远拥有了御影玲王的爱意,他把无穷无尽的爱留给他,然后忘记凪诚士郎,从此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在懂得爱的那一刻,也明白了失去的全部意义。
御影玲王在突如其来的浑噩中,好像看完了一场流星雨。最初不过是两颗毫无关联的远星,偌大的宇宙间,却被命运的引力吸引,凪诚士郎在楼梯间降临,而他又恰好路过那个拐角,从此命运相撞,截然不同的轨迹开始摩擦。他与凪诚士郎走过暴雨,他与凪代表白宝中学第一次赢下比赛,他与凪……凪是谁?他与记忆中那个双眼如黑洞的人看过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那个人歪着头问他,人类一生一次的流星雨,玲王不该和爱人或家人一起看吗。他却只是笑着说,可你是我的搭档啊,我只想和你一起看。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为什么是那么深邃的漩涡,为什么他在自己身边时,眼中仍然有化不开的无穷无尽的孤独。他伸手下意识想去碰他的双眼,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停下了。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别过头,陨星熊熊燃烧着划过天空,一如越来越朦胧的记忆里最初那一天,他从楼梯上跳下。他许下心愿,我希望能和凪一起成为世界第一,我希望能和凪永远在一起。他把梦想放在了流星上,于是梦想也与坠落的过去一起燃烧殆尽了,只剩一条明媚却哀伤的尾迹,凝成一条殷红的线,刺痛着视网膜,且久久不散。他想问,那是什么,凪?那是歧途吗?那为什么所有的歧途,都在把我引向你。
凪诚士郎在世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时,二十四岁的足球运动员御影玲王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醉倒在沙发上,面前写满足球计划的笔记本正摊开到最后一页,一行陌生地写着LOSER的字迹,中间不知何时被改成了LOVER。
8.
如果愿意放弃,如果可以回溯,如果他已经接受配角被操纵的命运,最后让他再选一次吧:就让被爱填满的身体,因为对御影玲王的爱再次空洞——就让他用这份最珍贵的爱交换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选择那个最平庸却最幸福的结局,把一切意外都无视,选择凡人和神明没有交集的一生。十七岁的御影玲王出神地站在《爱神之箭》前,黄昏的太阳在燃烧,愈加灼烫地映在画上,像一滴稀释的血液,沿着那支下垂的箭缓缓流下来,笼罩了画作,把那对爱人空洞苍白的爱情也浸红。又一次失去了爱的爱神在时间之外看向他,然后扭过头,看向另一个人。没有之后,他不要之后了。
再没有他躺在他的枕边,漫长的生命中,还没有昼夜和明天的概念,就开始专注地凝视他有如恋人,执着于追寻那目光的来源,却忘记御影玲王一闭上眼,早就隔断所有视线;也不会有他去碰他的眼睛,透明的手指一次次穿过他的脸,渴望掀起他睫毛的蝴蝶,年轻的爱神那时不知道那样做的意思是他想走进一个人的世界,也永远不再会知道;那时他想要给他怎样的恋情才算圆满,思考着究竟什么是爱,原来这就是他能给他的最圆满的恋情,原来在御影玲王情不自禁脱口只要是我们就可以、那就把月亮升起定为明天时,爱早已开始填补他空洞的世界。神明无法为人类驻留,就从神明变成人类;从来不是他降临在御影玲王的生活中,也不是御影玲王点亮他的生活,他们只是相遇了,从此整片宇宙都闪烁。他一直以为吸引他的是御影玲王眼中对自由的渴望,可是相遇后,他们共同被世界打败,懂得了真正的爱——这个存在着神明的、不合理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自由,爱是被操纵的,在不可逆的天命里,爱像伊甸园的禁果,因为有了爱,原本是各自世界主角的他们都沦落为最不堪的配角,他们是爱情的囚徒,却如此幸福。想起那时他垂下眼睛,说你没有见过主角的幸福。御影玲王却说,我见过的。那是在你到来之前,我的人生。
哪怕退而求次地从神成为人类,成为过去自己瞧不起的万千配角之一,但每次回望进玲王的眼中,他都能够看见为他构筑的整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可以与这蛮不讲理的命运抗争,原来他们都搞错了。御影玲王抗争的对象从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更为广袤的,无垠的孤独。那就是主角的陨落,从神明变成人、从神明变回人——然后成为御影玲王的神明,独特,无价,且唯一。那就是被创世神都承认的,世界上最珍贵的、爱神的礼物。
但他不要再成为他的神明,他不要再懂,他要御影玲王与他无关地活下去,他要御影玲王永远做主角——他曾对他说,只有缺憾才会被记住,他自己却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和御影玲王在一起这七年所有的时光。
凪诚士郎深吸了口气,转过头,却看见了过去的他自己:平静而冷漠,专注地站在画下,如同疏离地站在世界的边缘。在视线相接那一刻——不,凪诚士郎想,不——十七岁的他还是转过了头:谁眼睛初见时闪烁如星空,春夜最璀璨的紫色星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网织他们共同的余生;谁眼睛低垂着暗哑似折翼蝴蝶,被风暴摧残,仍要用一只紫色的翅膀在世人投射下的阴影中飞翔;谁眼睛燃烧起像永不熄灭的火焰,一直燎到他所藏身的不见天日的深海,让黑夜变成白昼;谁眼睛疲惫过若紫色钻石,世界上最美丽最坚韧,执意离开天鹅绒,无法粉身碎骨却变得脆弱的宝石——在御影玲王仍然涉世未深的眼中,他却好像看见了一生。
他在巨大的茫然与恐惧中无意识地把视线逃向了那幅爱神画,那爱神眼中倒映着一对爱侣,他们的面目从未如此清晰——与爱神有着相同面容的人,在爱神的注视下,也看他爱人的眼睛:一轮月亮饱满、明艳地正从他紫色的眼中升起,明天要来了。
想起很久以前的过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又好像已经走过了一切。两个人回到家才感受到精疲力尽,像濒死的鱼,躺倒在床上等待命运把他们剖开。对视一眼后御影玲王率先笑起来,凪诚士郎不会笑,却记得他是怎么笑的,一次次描摹,好像自己也真的就一次次扬起了嘴角,那是一种累得要散架的笑,只是一个表情,和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来的气音,到最后只有喘气声了,可是他知道这种笑是持久而幸福的,它的出现恰恰证明了并没有任何事情在散架着。他们就那样并排躺在床上很久,忽然凪诚士郎跟御影玲王说天亮了,御影玲王问你怎么知道,凪诚士郎说,我看见了。语气淡淡的,很笃定。御影玲王伸过手,抱着他继续大笑,摸着他的脑袋说辛苦你了,谢谢你,凪。凪诚士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累得眼冒白光了,但那时那刻是不会知道的,他没说出口的是,他真的看到光了,从这个他住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从他空洞的世界,漆黑的眼眸中升腾起来,于是信以为真。那时他们都幻想描摹着更为远大的一切,宏伟的未来,光辉的永恒,两个人相牵的手,观众席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在交织的目光里相视一笑,那一刻他们终于得到——而实际上他们在这时就已经得到了:他们一文不值又最宝贵的配角之爱。
御影玲王以好歹要有一只真兔子为理由送给他的手机挂坠掉在床上,凪诚士郎把它捡起,一段段慢慢编回去,缠绕回一切的开始,那个楼梯间,第一次割破满溢而出的色彩。送礼的人只是看着他笑。凪问他在想什么,御影玲王笑着说:没什么,凪。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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